王恭失魂落魄,待天一明便离了京口,赶回到建康家中,令妻子梁锦华算出家中余财的数目,以这个数目大约一半遣散了跟随他的无职门人,以及有职的人待将来如果解职也可以返回家中来领取一份大约足支一年的口粮和零用钱;其余都留给妻子,作为一家人未来安家生计之用。
安排完这些,王恭静下心来写了辞呈,自责行事不周,不堪大任,派人送往吏部;又写了对皇帝的辞谢呈留在家中,司马曜如有问时可以呈递上去。
他脱了袍服头冠,换上粗陋的葛衣,头发草草挽起,在柴房中捡了破布卷成褡裢,褡裢中不过两三件薄衣,一个小碗,一卷知教的经文,一贯五铢小钱,捆在身上,拾了一根木棍拿在手中,杵着走了几步。
“阿宁,你这到底是要如何”梁锦华跟在他身后,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她一直想这是向来庄严端正的王恭在学世家子的狂放颓唐,也想大概这如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回类似的旧事,只是不知道他的兴是什么,何时才会尽;王恭其实和那些人不同,她觉得自己不该像那些人的妻子那么放脱,而应该感到忧虑才对。
王恭回身牵住妻子的手,便往明庭走,到了明庭,他丢下木棍,解开褡裢摊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手势示意梁锦华坐在他对面。
“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激到这种程度”梁锦华微微含笑地问道,她三十来岁,正是女人这一生里最气韵充沛的时刻,既娇俏如花,又风姿绰约,从容娴静;同时她头脑清楚,贤惠持家,王恭一切家事皆委于她,敬重她。她也极有分寸地敬重王恭,举案齐眉。
王恭神情肃穆而疲惫,盯着梁锦华,待梁锦华收敛起笑容,才说道:“我要离开家,前往庐山师从慧远行者学习智慧之法。我一直有这个念头,你是知道的。”
“好,”梁锦华先宽纵地说道,话锋一转,“但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下定这个决心的”
“陈卓死了。”
梁锦华一惊,问道:“怎么死的,为什么”
“他为了劝谏我不要做一件事而自杀身死。”王恭说得木然,这句话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说出之后,不由吁了一口气,身子稍微放松下来。
“什么样的事他劝你不要做什么样的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梁锦华问道,语气中已经有些畏惧。
“他劝我不要谋反。”
梁锦华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恭:“你会想谋反,你怎么可能会谋反!”
“我的确……”王恭想起自己并没有谋反,不会真的谋反,只是打算清君侧罢了,虽然那和谋反很难区分开;陈卓认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意而劝谏,他怠慢了一下,大概是太疲倦了,才出的这惨剧,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谋反。”
“
既然没有,他为何自杀,你为何要出家”梁锦华吁了一口气,她觉得这其中似乎蕴含着一个阴谋,事情根本不像王恭说的那样;王恭从来不打诳语,所以案背后的真相大概也不难猜,就在王恭自己的话里。“你是为他去世而伤心”
王恭比陈卓大了十三四岁,陈卓是王恭身边的侍童,如影随形,一直到他几年前由王恭安排做了府下的随役,关系这才稍微有变,但实质并不变,说起来梁锦华嫁给王恭比陈卓跟随王恭还晚了五六年时间,她偶尔会觉得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果王恭真的因为陈卓的死而伤心欲绝想要出家,他要离开家这件事一方面显得真实得多了,同时也更不正经了,像是在鼓盆而歌。
“我当然伤心,但不是因为他去世而出家。”王恭说道,预先截断了妻子可能的猜想。
梁锦华本来有泪涌出,听见王恭这句话又留下,悬在半空中不进不退,她用手指弹去泪花,声音略有些哽咽地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这一生,只觉得自己聪明伶俐,向来自负坚守道义,即便遇到再多的挫折也不改其志,可是陈卓他这样的死,却让我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聪明,不止是不聪明,简直可称得上笨,以下人之智行上人之事,始终力不能逮,贻害大家。”王恭语气沉重地说道,他这句话还不能把他近来在这其中所受的屈辱尽述出来,可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这在梁锦华看来有些形似男人的撒娇,如果不是,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