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某个时刻,谢熏忽然睁开眼,好像从未睡着般的清醒,望着……她自己。她在镜子中见过自己,在水中见过自己的倒影,但看见自己半趴在石头上,头枕在手臂上安睡,还是第一次,这和镜花水月迥然不同,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立即便想到,我离了魂,我还能回到身体里去么,如果不能回去,那是我已经死去了么
谢熏先是被巨大的恐惧抑压着,随即烟消云散,她澄清了自己已死去的可能。堕入睡梦中的那个谢熏,鼻翼起伏,安详宁静,嘴角微微带笑,像是正在做着喜悦的梦,但显然自己正在经历着的并不会令人喜悦,而是使她感到疑惑,心想,这个我是谁,为何我以为自己是谢熏
她转身看看不远处的端木宏,又看看更远些的于宜。两个人各有各的睡姿,于宜侧身直躺着,端木宏蜷伏着,这代表了不同年龄与心境;稍微远一点,苻坚和张子平姿势相似,都仰面朝天地躺着。谢熏第二次感觉到恐惧,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一群男性当中,自己是个女子,和这些人是不同的。这种感受和许久之前她刚刚接触到桓柏子们宣扬的道理时相差不多,女子是被侵凌劫掠的对象,而施暴者就是任何男子,甚至父兄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这种恐惧感只维持了须臾,又化为无形,与其说是化为了无形,不如说是被一种忽然从她胸中涌起的另一种温暖的情愫所完全压制。如同汪洋一般的这种情愫绵绵不绝,充盈于体内,使她感到坦坦荡荡的无畏。
这感受和她乘船第一次过江时感受到的冲击差池相似,不同的是,这一次要柔和得多。
前一次她所感受到的爱是茫然的,没有指向的,这一次则要明确得多。她感觉到自己确切无疑地爱每一个人,谢熏,端木宏,于宜,苻坚,张子平,他们每一个。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秉性,他们经过世事至今的灵魂,他们的骄傲与矜持,委屈和难处,隐忍和愿望,这些好的一面以外,也懂得他们的丑陋与邪恶,贪欲与偏狭。这些坏和好相映衬,是每个具体的人,必然具有的光面和暗面,这构成了他们作为人的整个。她爱着他们所有人,不是笼统和平均的,而是具体的,有分别的,合情合理的,但也没有爱着哪一个比另一个更多或更少。
但自己是谁谢熏又回到茫然中。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谢熏,也不是端木宏,或于宜,或苻坚,以及张子平。那么,我是谁
她感觉自己升腾而起,由谢熏的身边离开,逐渐升高,先是一树之高,再接着是一射之高,在半空之中,还继续冉冉升高。她知道升起来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看得更广远,感受到更多的人。她升入暗夜中的云端,云层遮挡不住她的视
线,树林也挡不住,屋顶也挡不住,她贪爱地搜索地面上的每个入睡的人,去探测和感受他们。
她在天空中往下望,望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在黑暗的大地上,像一朵小小的,若隐若现的小白花一般。
委蛇感到了饥饿,从沉睡中醒来,重新占据了飞翔在天空中的自己的身躯,他舒展着长长的身躯,头恣意地摇摆,大口吞噬聚拢在他自身周围的浓郁气息。这气息差不多直接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原来血肉的部分则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减。他身躯上的鳞片几乎完全脱落了,只有少数还护在胸口和喉头关键的位置,像是披挂在那儿的残缺不全的盔甲。皮肤变得粉红透亮,可以看得出委蛇的体内形成了新的器官,而原先的正在萎缩消褪,整个过程还会持续很久。就整个外表而言,他一点儿也不再像是一条蛮荒的,身披鳞甲和尖刺的蛟蛇,而像是一匹被拉长了的有着四肢的海马,优雅地浮游在夜空中。
谢熏被颠簸了一下,随即从委蛇的身体里跌落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具体的身躯从天空跌落,而是一个视野从委蛇身上被投掷下来。在跌落的一开始,她遽然地窥见了委蛇身躯的全貌,这令她毛骨悚然;当然是体现在睡着了的那个身体上,那个身体猛烈地扰动了一下,微笑从嘴角消失,但并没有醒来。
她在云端跌落,轻飘飘的,朝着自己原本的身体飘飘摇摇地落去。她并不担心落在别处,回不到自己的身体,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留在地面那个身体在开始时只是一朵小小的白点,慢慢展现出小白花的样式,越来越大,变作黑暗中的睡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