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暑假回家晚饭几乎都没正经吃过,好歹扒两口就急着去找太爷爷。我父母已经习惯了,看得出二老非但不埋怨心里还隐隐感到有几分荣耀,太爷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见的,就连军装上缀着几颗将星的有时也被拒之门外,单单看重我这个半大小子可以想见他们心里有多高兴。起初母亲总是坐立不安地等我回来,见我进了门就急着打听老人家说了什么,我总是笑而不答一字不吐,因为从头一天起太爷爷就一脸凝重地叮嘱,所有谈话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我哪有这么大胆子敢不听话,况且还郑重地发过誓呢。我历来孝顺这回硬是瞒着不说,父母聪明肯定猜想到必是太爷爷有过吩咐,以后再也没有打听。这天回到自家院子已经过了半夜,我们家是旁支,住的地方位于留园湖畔一个僻静的角落,出门走不了几步就到了水边,在府里算不起眼的,两进院落不大。推门进去,每扇窗户里都是黑的没有亮光,想是二老双亲和下人全都安歇了。
陆家大院——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自打记事起总是热热闹闹的,白天人来客往,晚饭后还常见府里有头有脸的长辈陪着不知什么人在湖边漫步,低声地闲谈说笑。这段时间也是府里各房孩子们最期盼的,纷纷溜出自家院子,同说得来的聚到一起追逐打闹捉迷藏,在留园湖边玩疯了。可惜总归是年龄小,天一黑下来就见各房大人齐出动一个个都捉了回去,早早就被赶上了床。等到上中学我就住省城了,放假回来自以为是“大人”了,不屑于同那些小小子、小丫头混到一起;又迷上了看小说,晚饭后再也懒得出去,通常都是躺在床上抱着本闲书,看着看着就梦游他乡了。
我突然觉得像这样宁静的夜半几乎没有享受过,容县历来暑热难耐,这会儿三更将尽总算好多了,于是想出门看看湖边月下的景色,念头刚动又没了兴致,心头沉重慢慢坐到廊下的石阶上。太爷爷把陆家的未来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你想想我刚十五岁,怎么能不害怕呢脑子里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到后来总离不开‘陆贤相’三个字。人说他与宋真宗生日巧合,安知不是真龙天子转世下凡尽管我明白这都是谄媚拍马的屁话,当不得真,心里还是不踏实。算起来他几乎年长我四十岁,俗话说‘人老奸,马老猾’,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他,他现在究竟躲在哪儿呢偏巧这时候微微起了凉风,阵阵蛙鸣从门外被送进来,此起彼伏无止无休,扰得我心绪烦乱脑子仿佛出了毛病,翻来覆去总是只有两句诗“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这是谁写的原作到底什么意思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就这样一夜几乎不得安眠,家里人心疼只想让我多睡会儿,早饭时间到了都没舍得叫醒,太阳升得老高了我还甜甜地呆在梦乡里。
不知什么时候只觉得有人在用力拉扯自己,我奋力想挣脱,两个人推过来搡过去,到底敌不住人家一脚踩空,掉下了万丈悬崖。我吓得大喊一声‘救命’,一下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晃晃头,这才清醒过来:眼前只有秋菊一脸不高兴瞪着自己,房门旁边站着父母双亲。原来我还活着,方才不过是做了个恶梦罢了。
“搞什么鬼,你怎么来了”我没好气地说。
太爷爷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把个小秋菊宠得跟亲孙女一样,除了我不常回家府里谁不知道,到哪个房去都不敢怠慢她,当下撇了撇嘴不耐烦地说:“行了,赶快穿衣服跟我走。”
“上哪儿”我嘀咕着,“我还没吃早饭呢。”
“那就再忍一会儿,太爷爷也刚睡醒,睁开眼就吩咐让你马上过去,说是还要留你陪他吃午饭呢。”
“真的”我大梦初醒还有些迷迷糊糊,房门口,父亲母亲都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对望一眼喊出声来。单独留一个差了好几辈的稚子吃饭,自从先祖入阁拜相以来历经明清两朝,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何等器重和荣耀啊!我母亲声音都有些颤了。
秋菊毕竟是在她身边伺候过的,即便再得宠也不敢失了规矩,恭恭敬敬地回话:“老人家想起有些话要吩咐等不及晚上了,让接大少爷马上就过去呢。”
“那赶快!”我还在穿衣服,母亲已经吩咐婆子准备热水毛巾给我净脸了。
等出门走远了些,秋菊一派正经的模样忽然不见了——到底是从小在一起玩的——终究忍不住,‘噗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