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琅州,广德军驻地。
“……看周大人今日来时竟戴了‘风兜’,”彭平康微笑道,“可见外头的天真是凉了。”
周胤绪亦微笑道,“有道是,‘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他呷了口茶,“我看彭大人这儿少见的燃起了香,想是公务繁重,彭大人也不得不焚香醒脑罢”
彭平康笑道,“焚香驱蚊而已,”他顿了顿,道,“夏日时却不觉得琅州多蚊,不想这蚊蚋狡猾,在烈日中潜伏许久,如今到了深秋,反倒全跑出来了。”
周胤绪笑得从容,“不过全琅州能用‘禁中非烟’来驱蚊的,仅彭大人这一处了罢”
彭平康似是叹息道,“‘有生何蠢蠢,藏毒在冥冥’,秋蚊可畏,我不得不多添一味重香。”他看向周胤绪,“周大人若觉得呛鼻,此刻我便熄了它去。”
周胤绪摆了摆手,笑道,“彭大人若就此熄了这香,岂非拂了文氏的好意”
彭平康悠悠道,“文好德既送了这香给我,那便是我的香了,凭我用不用,文好德又如何左右”
周胤绪道,“彭大人豁达。”
彭平康笑道,“我再如何豁达,也比不上周大人宏放,”他浅笑道,“能让文好德开口捐田官营慈幼局,可见周大人之‘海纳’。”
周胤绪又抿了口茶,开口道,“只是我近来读《孟子》,发现其有一则,竟与我先前在家读时感受大不相同,因此才想着来与彭大人论上一论,”他微笑道,“叨扰彭大人了。”
彭平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宋茂行的学问才好,”他端起茶碗,“要说论‘四书’,恐怕我还及不上这第一甲的进士呢。”
周胤绪笑着搁下茶碗,道,“我倒想去请教宋大人,可又怕他打趣我,我是一贯的笨嘴拙舌,纵使有心想辩却总也说不过他去。”
彭平康喝了口茶,“范大人呢”
周胤绪看向彭平康,似半开玩笑道,“范大人听了,亦觉这《孟子》一则意味颇多,虽有心与我释辩,但或是我悟性不佳,总也听不明白,无奈之下,只得来寻彭大人了。”
彭平康笑了一声,合上盖碗,道,“可不敢担周大人的这一声‘请教’,自古为儒士者皆可论‘四书’,圣人之言本就是发人深省,日读日新的亘古之理。”他说着,一面整肃了容色,道,“不知周大人疑惑的是哪一则”
周胤绪道,“是那一则‘孟子致为臣而归’。”
彭平康微微一笑,道,“孟子致仕而归,齐王不舍,欲于国中授孟子以室,养其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孟子循理拒之,由此可见昔年先秦诸子之铮铮气节。”
周胤绪接口道,“孟子婉拒,非循理拒之。”
彭平康眉头一动,“这是什么说法呢”
周胤绪收回目光,盯着碗盅里的飘飘浮浮的茶叶道,“孟子拒之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又曰:‘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依此可见,孟子拒齐王授室,并非是因其不慕富贵权势,而是怕一时之‘垄断’而惹人非议。”
彭平康听了便笑,“周大人似乎,无须旁人讲解呢。”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孟子拒之,是因其弟子人数众多,不敢受万钟之禄,也是情理之中。”
周胤绪浅笑道,“‘垄断’非凭人数多少,而是……”
彭平康接口道,“若按周大人的说法,那东郡‘垄断’之最,应为柴桑陆氏才是。”他微笑道,“难不成,周大人是以为圣上将要治罪陆氏,才特特挑了《孟子》中的这一则来说嘴么”
周胤绪悠悠道,“陆氏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这世代罔替的荣华,”他抬眼看向彭平康,“恐怕连我见了,都要让个一二分呢。”
彭平康立时“哟”了一声,“周大人这话倒说得我惶恐起来了。”
周胤绪垂眼道,“彭大人如何惶恐同我一般之平平无才略者并不难得,圣上所望之人才,须有材而不刻,慈善而不谬。”
彭平康并不接周胤绪的话茬,只是温声附和着感叹道,“古来大抵有材者多失之刻,慈善者多失之谬,无怪圣上求贤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