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云梦泽中有山鬼,衣薜荔而饰女萝,君欲往而觅之否?
叶修回信照例简单,一个字:
诺。
那一日正自春深。两人骑马带了仆从,一路出了城门往云梦而去。那并不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是喻文州却觉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一般。叶修倒是兴致高昂模样,问:“你从何处听来山鬼故事?”
“路人闲谈。”
“谦谦君子、不语怪力乱神,竟然也信如此故事?”
“气之所化,情之所起,无不依山林水泽而得形。” 喻文州倒是煞有介事,“相传故有妙龄女子,见王孙而慕之,因歌于大泽之侧。其音袅袅,三日不绝,为山泽所感,形而为人,是为山鬼。——这情之一字,因缘而生,坚比金石,再难泯灭,难道这般情形,也不可信吗?”
叶修笑笑,并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路行来,已到大泽之侧,苇草碧色连天,偶有白鹭惊起,展翅而去。仆从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两人相对而坐,摆开酒酿,举杯而饮,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寂寞。
然而喻文州胸腔里一颗心,却是跳得擂鼓般快。
他备下的船正藏在苇荡之中。而酒中又掺了菖蒲根,比一般醇酒更为醉人——他和叶修交往多年,自然知道男人量浅,约他出来,其实便是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
但是他也知道叶修在嘉州声名虽隆,与嘉世公之间,却始终存在那么一丝不可言明的隔阂。这隔阂绝难察觉,若不是喻文州着意观察,恐怕也无法察觉。
——而自己今日若是离去,只怕叶修以后在嘉州,又要更加为难。
喻文州心中两种念头此起彼伏,偏偏持壶的手极是稳定,又为叶修斟了一杯。偏也奇怪,往日数杯便倒的男人,今天竟然饮了大半壶,仍然不带一点醉意。
喻文州握着壶的手指收紧了些许。而叶修缓缓举杯,忽然一笑,道:“文州,我有个秘诀,一直没告诉你。”
“愿闻其详。”
“我酒量虽然不佳,总不免碰上宴饮之时。碍于礼节不能推辞之时,便使个障眼法,将酒偷偷倒了,从未有一个人能够发觉。”
喻文州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手上却是慢慢将壶放了下来。
“确实不知。……还望前辈有空也可指点一二。”
“文州如此聪慧,何须指点。”
叶修说着,举杯移近唇边——这一次,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喝下去了。
太阳慢慢地斜了下去。远处归巢的水鸟长声鸣着。叶修脸上染了些许绯色——也不知是酒力,还是斜阳;道了声“我且小憩片刻”便在席上舒舒服服侧卧下去。
喻文州端坐原地良久,终于起身,打了个唿哨。
一叶小舟从苇荡中摇出来,船上艄公压低声音:“公子请移步。天已是晚了。”
喻文州看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艄公也不知就里,便再度催促。如是者三,喻文州终于点一点头,跳上船去。
小舟绕着苇荡走去。岸上的人似乎越来越远了。喻文州心中像是挪去了一块大石,既觉得轻松,又觉得空空荡荡。
艄公卖力摇船,不一会儿已经行至开阔水面,眼见蓝州接应船只便在前面。喻文州刚立起身,忽然看见船上的家将面目变色,道:“公子小心!”
喻文州惊而回首,忽然便见岸上一骑人影,白衣饰红,手挽长弓——不是别人,正是本来醉倒在地的叶修。
喻文州心念电转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两方共同做出来一场好戏,既然道路彼此分殊终于免不了最终兵戎相见。这一刻本该决绝伤悲,可是他心中却意外开阔,竟然还有余裕正冠展襟,朝向岸上人影微微一笑。
可就在这短暂瞬间,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渺渺茫茫一声骊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4
那歌未至终结,箭已离弦。喻文州不闪不避,引颈就死一般——偏偏那来如流星的箭,不过擦着他腰间所结兰佩而落入水中了。
此时小舟终于摇到船侧,众人将喻文州拉上船,鼓帆乘风而去了。家将一面拭汗,一面道——好在离得尚远,便连斗神的箭也射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