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的另一边-3
一位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护士,在走出第一道金属门的时候,看见我和姊姊正苦苦哀求着难为情的保全,便热心的上前和他们两位沟通了一番,「没关係,可以先让他们一起进来,后续应该没有其他家属要来了。」
她随即面向我们,先是对我和姊姊轻轻的点头,然后温柔的笑了一下,问起患者的名字。
姊姊抢在我之前急切的回答。
那个护士接着轻柔的说:「进去之前,先穿上18号跟30号衣柜里的隔离衣,戴上新口罩,还有记得要用洗手乳把手洗乾净,出来的时候也是─」
姊姊还没等到她说完,就逕自从旁快步越过那位护士,半声不吭,连眼睛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就走进了金属门敞开的小空间里,匆忙地打开里头的木质小衣柜,开始翻找所有需要的东西。
我一面试着跟上姊姊的动作,一面尴尬的笑着,看向那位把稍显凌乱的马尾扎在后头,化着淡妆的护士的侧脸,试图用僵硬的表情道尽所有对她的感谢与歉意。
「对不起,我妹她有点不懂礼貌,真的、真的很谢谢妳。」她没有生气,还是轻轻的笑着并继续对我微微点头。
在我穿上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浅蓝色防护衣,踩着洗手台的水伐踏板洗手的时候,姊姊先行按下了第二道金属门的开关,急不可待的又快步地走了进去。
这道门从开启到自动关上的闲置时间,比第一道门还要长得许多,这让我看清楚了里头确切的情景,同时也让搓弄着牛仔裤裤缝的双掌,顿时由于紧张的情绪蔓延至全身而渐渐失去温度,开始变得冰冷无比。
里头的光线有些昏沉,从尚未拉上帘布的床位,可以看到几乎每个病床上,都舖有刺绣t医院名字的粉红色床单,再由门口以三列的直行方式向里头延伸排列,其间留有两个宽度约两公尺长的走道。在我视线能及的最前方,空间还能向左右接续延伸到我怎幺伸长脖子都看不到的地方。
至于里面的空气,则带有一种停滞不流动的真空感。一些模糊的光影,虽然不时随着医护人员的动作而忽明忽暗的摇晃着,却几乎听不见半点声响。这种状态,使我在脚步跨过了金属门框之后,甚至还产生了一种与外部空间明确分割的抽离感,原本护士们在外边房间里吵杂的声音,都被硬生的隔断在另外一端,就好像整个世界一时之间,只剩下这处加护病房才是真实存在的那种强烈的错觉。
等我回过神,姊姊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我前方被廉布遮挡的路径上,但我还是约略朝着她行去的方位走了过去,直到我在远处,重新看见她伫立在其中一张半掩的病床前的身影,我才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姊姊慢慢走近那张病床被掩藏的部分。
在整个空间里,不同区块的光线明暗不均匀,使眼前的这段画面,变得极度缺乏视觉上的真实感,好比一场片段变幻的梦境背景,或是一部剪去音轨的录製影像,不过它自有另外一种厚实有劲的画面张力,可以沉沉的压制住我的心,顿时,把紧张和悲伤等抽象的情绪,都高温溶炼成实际水体,再加进眼泪正要卯足全力运作的生产线上,最后把它们从腺体里通通挤出来。
不过,我没有真的哭出来,即使是在看到沿途一些暴露在我的视线中的病患,受困于自己僵硬不得动弹的躯体之中,用一双双空洞晦暗的眼神关注着我的行径的当下,我只有一种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感觉。
与那些病患无关,相反的,我一点都不为他们此时异常的形象感到害怕,因为我深知再前面一点的地方,那里的躺着的人与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与我相关、才是真正的能实际伤害到我。
即使百般的情绪混杂的涌现着,我的身体终究还是扛起了它们所有,走了过去。
「妈,我来看妳了。」
她撇过头没有看我。
不,应该是、她根本不敢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