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声
●
在林忒知道自己考上音乐系的瞬间,她很开心,也很忧心,为什幺?她那个靠採蚵仔为生的单亲老爸问过自己,一个看五线谱每个音符要重头慢慢数的人是怎幺考上音乐系的?她说去报考术科时是用背的,不用看谱的。不过就考考看,反正学费能贷款,将来自己赚钱还,生活费能打工,求老爸就放心让她去读呗~
老爸当然也不是小说里那种刻板不知变通的死脑袋,你说一个养蚵人家能有多大心坎过不去的,那种继承高尚家产家业都是富庶人家,哪是我们这种三餐番薯配稀饭的平民该有的心态!小孩能考上国立音乐大学还阻扰人家,抹杀有为青年实是大罪啊!说是这样说,但录取名单送到里长家,又转寄到深壤野径的小渔村时,那张纸就摊在小木桌上,用石头压着。
林忒一张白嫩脸不仅晒不黑,一脚跨在椅子上,啃着腌黄瓜的样子霸气十足,自小就是村里名声响亮的孩子王,形象莫名其妙的不搭。她老爸回来时把斗笠放到一边去,劈头就是话家常的父女斗嘴──
「坐没坐姿。」
「看~」林忒满脸骄傲,挪开石头,把通知单甩得和波浪一样煽情。
「搞不懂,妳有妳妈的才气,大小姐。」
「却偏偏遗传到老爸的野!咳~咳~」不是咳嗽,只是林忒正清着喉中被酸黄瓜凝出的一股甜水痰。
「白生给你张白脸!」
「你才小白脸!」嘴里的浓稠黏在黑纹满布的水泥地。
「还敢顶嘴!」老爸就坐上女儿对头,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坐姿。
「不准吃我热的粥!」林忒和她老爸各握汤杓的一头。
「妳煮这鬼东西也只有我啃赏脸了!」老爸一脸阴险:「去~去。」
「啧!」林忒拽着脸部肌肉,不悦,相当地不悦。
「去旁边舔妳的通知单去,别来烦我吃粥。」
林忒嘟起嘴来,拿通知单像用抢似的:「真没趣!我去老船边练琴啦~」林忒没有夺门而出,只是把通知单丢在椅子上,缓缓地走出。
后头她老爸边嚼边说:「晚上凉,早点回来啊~小心看路,晚上挺黑的,别被捲进海里啦!」其实他老爸根本不知道女儿是在哪里练得一手好琴,他一直以为女儿是诓骗,实际上是出去吹吹海风,钢琴也许是在学校里学的,这穷乡僻壤哪来的琴给她弹呢?想到这,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过的,他也没多大在意,挖着碗里头的软米。
●
海浪声敲击双耳,林忒眼中的世界是缺陷,儘管她认为无比美好,却永远少了一半。
除了老爸工作的海边,另一处岸域有艘已经和海岸融合的大型船只,林忒听村里的里长说过,五、六十年前海边驶来一艘渡轮,撞毁在峡边,据说当初船头的人都死光了,只有船尾的十几人被救上,后来还有个颱风把它扫成破烂,每任里长都上请政府处理,一拖再拖,直到根本没人要去注意,似乎是船底和大地也生根扎稳,它便辗转成了当地的一处奇观,也变成小孩子试胆的鬼屋。
林忒就是孩子王,激将法就会跑去不甘示弱的脑残,不过她可引以为傲的很,没有那次的意外她也不会见到船里头的城倾墙催,早晨的太阳都会在破墙上点灯,荒芜的会客室里,长满霉灰的沙发围绕着高台架上的三角钢琴。
黑被灰吞噬,琴盖虽然只剩下一半,但至少能挡住雨水的侵袭,琴声虽然有些走音,但大抵上还是能听懂的,能弹些什幺?从六岁到如今都过了二八年华,十九岁的林忒,没读过什幺书,但她就是乡村里公认的天才,又是个美女,又是国小国中高中里头的资优生,不认识贝多芬,却能弹出海风浪与鸥,左右手在斑驳的琴键上压出的并没有明显的主乐与和弦,就像是画一幅图,两只手一起。
穿过偶尔会少一层的木阶梯,跳过去,跨过来,都是些生苔的木板,甚至还有鱼群在一楼积水处产卵,不过会客室可是在三楼呢~低下头从崩落的木门里爬出,便可撞见被月光簇拥的老琴。
虽说是空着的座位,但琴边却响起一阵弦音。
就像浸在鹹水里几十年的声音,沉沉地拖着湿气和多余的水,像是海豚的哭声,在深海里的哭泣的低音,沉闷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