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为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父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妻子、母亲。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