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
虽然近来并无战事硝烟,韦皋已经连续几日登上城头,在朔风与冬阳冷热参半的照拂下,定定地俯瞰目力能及的一切。
泾师叛将姚濬所部好整以暇,远远地驻扎,仗着凤翔镇李楚琳奉朱泚之令送来的军资,不退不进地和奉天城僵持着。邠宁韩游环不愧为朔方军出身,勤王不打诳语,忠实地盘踞在梁山附近,和姚濬对峙。
而奉天城内,吃穿用度已越来越窘迫,大唐宗室中,只有德宗与两位贵妃偶尔能吃到县令裴敬弄来的一些肉干。宗室之外,无论臣子还是庶民,再到守军,每日的吃食都极为贫瘠简陋。韦皋虽治军甚严,但仍有一些陇州老兵趁着夜色,冒险擦城而出,去寻觅一些野菜。
这只是地面上能看到的情况。韦皋知道,在地下,从泾州来投奔唐廷的城傍子弟党项人,正在向四面八方挖地道。
这是一项相对秘密的工程,四五处地道的入口由专人日夜看守掩护,甚至另一位守城大将、禁军首领令狐建,都未必非常清楚
党项兵体力扎实,又能吃苦,不过短短数日,最远的一条地道已进展到距离奉天西面瓮城城墙三百步之遥的旷野,那也是敌军最有可能正面进攻奉天的地方。接着东、北、南三处城墙下,也如树根迅猛地伸展般,蔓延出几条较为窄小的偏道。
但如此高效的成果,并未让韦皋释颜。
因为他的功劳被抢了。
那日宋若昭带着党项蕃将石崇义来找韦皋,说起挖地道一事,韦皋敏锐地意识到此举于奉天城防大善。他嘱石崇义回到蕃兵营组织青壮军汉,自己则请了牓子,准备向德宗面奏此事。不料,当日傍晚时分,德宗已传下旨意,令韦皋协同普王李谊开凿地道。
是原泾原镇孔目官高振,从石崇义处探了口风,火速知会了普王,让这心性颇不淡泊的亲王,去德宗跟前好生表现了一番自己的军事眼界。
石崇义带领党项人回到奉天城时,高振告诉他,皇甫珩衔旨东行求援期间,普王暂领城傍子弟。石崇义到底只是草原汉子,性子朴实憨厚,他并不明白个中干系,反倒觉得既然普王曾出使过泾原,也是亲近的宗室贵人,大唐天子让他统领城傍子弟,党项汉子们岂不是在唐军士卒跟前也能理直气壮些。
韦皋心头懊丧,对普王的芥蒂更深。德宗又追问起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军资何时送到,这更令他烦躁起来。
他不顾天寒,日日于城上巡防。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一种暂时的奇妙的慰藉:诸事诸人都在他的俯瞰之下,包括行宫中的大唐天子。
朔风刺骨,寒气入喉,但韦皋却觉得畅快无比。他拔出长刀,迎着日光欣赏那犀利的锋刃。他回想自己从建陵挽郎开始的仕途,回想自己从朝官到边将的数度浮沉,直至引兵进入奉天勤王。
在与韩游环和皇甫珩配合、逼退姚濬的初战告捷后,他记得自己得到德宗的嘉许时,德宗的声调甚至是带着一种异样的颤抖的。他是臣子,自然不敢直视天子,但他确信,那种颤抖传递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九五至尊的安危,也须系于忠勇的阵前守将。韦皋被这种体会燃起了心底的悍然之气。他透过刀锋望向四周的莽莽山原,发誓自己的人臣之路绝不会止于勤王边将这样简单。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到奉天城一隅的柴扉小院中。他看到宋若昭和阿眉,似乎在往陶罐中装什么东西,并引来刘主簿的老妻,向她讲解。
他并不关心她们在干什么,他只是盯着那个一身赭色布衣的清瘦身影。忙碌过后,胡女阿眉和刘妻都进了屋子,若昭却仍然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如一棵细柳。
在这一瞬间,韦皋忽然感到,自己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对她的关注,既不是因为多年前长安酒肆的一面之缘,也不是因为自己想与太子李诵攀亲的闪念,更无关男子对于女子的占有或征服。而是,他发现,自己和宋若昭一样,周身总仿佛弥漫着一种孤独。
他与她,看来显然都不是闲云野鹤,他在追求更丰沛的权力,她则初尝人妇滋味。可是,韦皋觉得自己每次与若昭对话时,若昭于彬彬有礼之外,眼底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沉重。这种沉重,也是韦皋时常体会到的。
韦皋立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