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口中嗫嚅了一下,盘膝而坐的膝盖像跺脚一样顿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绝不能那么做。”
他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垂垂老矣,在胡图澄面前却还只算年轻人,和平常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的不动如山全然不同。
“为什么”胡图澄和颜悦色地问道。
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乃至可能根本是说不清楚的,道安脸色有些发青,稍微沉默,说道:“这和无遮大会的宗旨相违背,也是不对的,危害无穷。”
“并不违背,对不对要看后果。”胡图澄差不多还未等道安话音落下,他已经直接地堵了回来。
“师尊如果一定要这么做,弟子就请辞去主持的职责。”道安心不平,但言辞还算和缓。
“你去同苻坚说吧。”胡图澄淡淡地说道,这世上并没有胡图澄这么一个人,无遮大会更不是他要办的,甚至世上也已经没有了苻坚。
道安为难,稽首在地,言辞艰难地恳切说道:“师尊,请恕弟子无礼,但你……这么做实在已经逾越了界限,我们非要这样么”
“不会更多了,道安,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我这具躯壳很快就要烂掉了,我很快就要……”胡图澄也难得流露出情感,他在这里停留许久,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但没能如愿,“总之,我不会要求得更多了。”
道安起身,他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但看见胡图澄的表情和他所说的这句话正相符,茫然地说道,“我……我……不知道师尊怎么了。”
“我受够了……很快就会结束。”胡图澄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道安脑子转了无数念头,想了无数的可能性,轻轻摇头,坚定地说道,“弟子,还是只有拒绝。”
胡图澄失望地吐出一口气来,“不,你不会。”
他扬了扬手,道安眼前一花,接着他看见——
下午,大地为白亮的阳光曝晒,赤地千里,差不多一点风也没有,蝉鸣阵阵,像是处在酷暑中的普通人身体里无望的哀鸣。在北方一处巨大的庄园里,有一处精致的园林,树木繁茂,湖泊宽阔,湖边有一处十余丈高的高台,湖中的水经由许多级的人力踩水机在一条曲折的水道中潺潺而上,抬送到高台上再落下,形成一个精致的瀑布,瀑布直落而下,微微地朝一侧飞溅,显得实际上还是有些风。不远处有一座临水的楼榭,旁边一棵巨大的树,茂密的树冠遮挡住榭顶,把榭中与外面的炎热世界完全分隔开来。【…¥ …免费阅读】
一个博冠大袖的名士和他的儿子们坐在凉台正中昏昏欲睡,听时正壮年的胡图澄讲华严经文。凉台四周均匀地摆放着十六个大木桶,桶里装着的冰块慢慢化成水流下土台,不断有奴仆飞跑着由远处的地窖取来新切割的冰块添上。
胡图澄
念一段梵文,又口译为汉文,接着讲述词义和谛义。开始时那名士和他的儿子们还有疑问提出,胡图澄便耐心地讲解,但没持续太久,听的人索然无味,很快便面目松弛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了,有人索性垂下头去,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情景胡图澄早已见惯不惊,他自讲他自己的,外面的世界鼎沸已极,他为仰慕知教学问的名士讲经三天,可为外面的嗷嗷饥民换来千钟黍米,不论如何轻慢无礼也要忍受。
他的右眼忽然跳了一下,胡图澄停下讲经,扭头看去,几十步外盯着烈日还正劳作的人群中,一个小个子倒下在了滚烫的地上,旁边的人们谁也没去搭理他,他们都合力扛着一根大梁,自顾不暇。胡图澄顿时忘记了上一句是什么,以及接下来是什么,心中彷徨,身上如同被曝晒炙烤,不安地轻轻扭动,席间的人谁也没注意到讲经的人停下来,好像全都睡着了一般。
他会像鱼虾一样被炙烤干的,胡图澄心想,他又看了一眼凉台中的人们,反正他们也没在听,于是站起身来,在边上的木桶里拿起一个木勺,舀了一勺冰水持在手中,下了水榭台阶,快步地朝远处倒在地上那人走去。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个才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眼睛紧闭,赤着上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觉得地面发烫似的;仍然没有一个奴隶得闲过来照看他们的同伴。
胡图澄走到少年面前跪下,伸手揽起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