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挣脱了捆绑,辨明方向,一天时间就追上了父亲。他哭着对父亲说,我不会再走得慢了,爹爹你别扔下我。但他接下来还是走得慢,也许追赶的时候他伤了脚,也许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坠在了后面,父亲黑着脸,执着绳索又一次把他逮住,捆在了树上。
爹,你们先走吧,我后天肯定能赶上来,你给我多留一个馒头就好了。他又畏惧,又自信地说道。
只有一个馒头,没有多一个,这次绳索捆得格外的紧,树瘤像锁一样锁住了绳子,他怎么挪动身躯,手也够不到绳索的结,汗水和泪水在脸上混合着流,分不清是慌张还是绝望。
他永远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愿意带走堂哥,而不愿意带他亲生的儿子,把他绑在树上,让他挣扎也不能,任他被乱世的浊流所淹没。如果不是养母,他必定就死了。他为这个又困惑又愤怒,不愿娶妻,不想为那样狠心的父亲生下后代,这是他孤零零的一人留在北方唯一可以报复的方式。
而他同时又被另一种情愫所左右着,来自于安定下来之后,那个预示他将被安葬进帝王陵墓的梦境。一次或可称
之为偶然,但长期的,反复的梦见则更像是谶纬的感应,他绝不会以农夫的身份终老于乡里,而会成为一代雄主,终结涂炭的乱世。这时,父亲的身份又稍微变得可矜——他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名字,只从村老那儿听来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他的记忆有若干契合之处,于是他给自己起名做邓仲,假设父亲就是大晋的河东太守邓攸。
这个故事实际完全对不上,如果他是邓攸的儿子,这时就该七十几岁了,而不是才四十来岁,差不多差着三十年。他只是这么自许,并不公开宣称。有些亲近的好友知道他改姓邓名仲,只以为他自行改回宗姓,没人知道是绑在树上的那个孩子的故事,他就算不是邓攸的孩子,也是世界上另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他们同病相怜。
他因着这个怪诞的梦而立下大志,对父亲的恨和依恋使他的大志得到了印证;他央求养母省吃俭用,使他拜在扶风郡名师王魁的门下,修学结友,也修习兵法和剑术,希望借着同门的人脉走入仕途,累积功勋而得升迁,或许要到帝王规格的葬礼是取法其上,实际仅得其下,那也要他竭尽全力才勉强及得上。
几年读书,他在王魁门下只算平平,诗书骑射比一些人强,但绝不冒尖。在他二十四岁时,在扶风郡评得中中之评,经一位学长推荐得了一个扶风郡上计掾的职,没有得到想要的军职,就任两年不得升迁,却因苻生黜位的变动而罢官。
刚被罢官时他毫不以为意,认为只不过是个小磕绊,不多久就会得到更好的机会,但从二十几年过后看,那是他一生里最接近显耀的时刻;只要有一两次军功,他就可以擢升,或者平稳地呆满三年,还差几个月;但他没有,推荐他做官的那个学长卷入了叛乱,他得以不死已算是苻坚的仁政。
他退回乡里,耕地为生,农闲时教村中孩童认字书写,也帮人做些杂活,仍然不坠青云之志,读书习武。而接着是弟弟结婚,分家析产,养母过世,他自己生了一场大病,这些占用了他许多精力,使他始终没法回到老师王魁门下,把仕途再重来一遍,实际也许都只是借口,两年多的上计掾的生涯已经使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会脱颖而出,不再把自己试图摆在那样的位置去了。
在乡野里他不知道时间怎么就过去了,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他什么都还没做,那个梦境和它代表的意义对他而言越来越是个讽刺。他只有这样安慰自己,我会陡然地崛起,而不是走寻常英雄的轨迹,不管之前多么庸庸碌碌,总之我最终会以王侯规格下葬,即便我没有儿子,也会有别人以王者之礼长久地顶礼祭拜,这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