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撤走了姚苌面前的残酒和冷菜,为三张桌子重新布下一壶酒,一碟藕丁,酒杯,筷子,然后躬身而退。他退下之后,柜台上的蜡烛也熄灭了,只剩下屋内三根支柱上向着中间的三盏各三个灯芯的油灯,灯光足够明亮。
姚苌能分明地感觉到,除了苻坚和他身后的侍卫,以及刚刚才忽忽而至的,神情嗒然的慕容垂,席上还有一个人在,不在而在,在而不在。刚刚使出障眼法欺骗自己的,应该正是此人,接引慕容垂来的多半也是此人。他心中怀着这样的疑惑,但不知道该如何问出来,便沉吟不语,等着苻坚或慕容垂先开口。
“这里,差不多是一次朝会的样式,”耿鹄斟酌着,先开口说道,“像是,但并不是。这儿没人监督我,我面前不用布下竹帘和两位隔开,王侍中没有给我预先备下我该对两位所说的话的批注,当然两位也没有预先上奏。是我想同两位自由自在地说些想说的话,这就是今夜所为的事,此外没有别的。”
他穿着禁军明光铠,说得既随和,也不以朕的尊称自道,令慕容垂和姚苌都各自想,这人望上去像苻坚,神态、语气、说话一切都像,但他真的是吗
姚苌站起身,以致敬长辈之礼向苻坚敬酒,说道:“臣自当遵从陛下的美意。”说罢,他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接着飞快地给空杯斟了半杯,对慕容垂也举杯敬道:“道明兄,你也请。”
慕容垂站起来,举杯还礼,先干了这一杯,又给自己斟满,转身对苻坚行臣子礼,将酒杯举高过头顶纳拜,说道:“臣慕容垂敬祝陛下身体安康,长命百岁。”拜完,将酒杯郑重地徐徐放回胸前,然后再一口喝干。
“太拘谨了。”耿鹄摇头说道,“事情如何两位其实都心知肚明,何必勉强输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该这样。”
慕容垂和姚苌听“心知肚明”,觉得眼前这个苻坚定然是传说中的替身了,心中各自一动,到听得“以前不是这样的”,顿时又糊涂。姚苌已经先坐下了,扭捏不安,慕容垂还站着,他又躬身行礼一次,这才坐下。
耿鹄坐着举杯,算是还敬刚刚两人敬的酒,一口喝完,才说道:“两位此刻身上所背的罪名,所受的屈辱,与我多少有关,我这里给两位先赔个罪。两位也别着急,听我解释,然后再决定该如何。”
姚苌和慕容垂都点了点头,既不说话,也不再有多余的姿态表现。
“我常想,只要肯花些功夫,我和两位也可以在完全不同的场合见面,两位不必身背着死罪,叛逆之罪,妻子受辱的屈辱,关中不必乱。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也可以见面,但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坦诚相对是很难的。两位都是朝廷的重臣,虽然一时略受排挤,但始终有还算不错【!#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的权势和财富,对我要所提出的建议,难免患得患失,难以挣脱心中牵绊。那样,我终于发现所托非人,是个必败的结局——我当然不能这么做。”
姚苌自己斟了杯酒喝下,目光盯着苻坚身后那人身上。他认得余当,知道他怎么从一军的首领变作金鳞甲卫的。余当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手中按在腰带上。他像一幅画一样挂在那儿,除非有不轨的事情发生,他才会猛然跳出来,惩膺不臣。
慕容垂双手搁在案几上,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目光落在地上,专注地倾听苻坚说话。
“困兽犹斗,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不濒临困境,人大多都觉得日子还不错,不会愿意牺牲手中此时拥有的,奋力一搏,换取一个更好的处境。或者,不一定是更好的处境,而只是想要活下去。很多时候,人到死前犹然不自知,觉得还可以好好活很久,不知道死亡明天就来临。我坦白地说,两位此时所遭受的困厄,并不是我发动的,但我在可以使力的地方推动一把,在应该要拦阻的时候没有拦阻,而使两位受的罪变得更大,让两位觉得,这次终于没法再拖延逃避下去了,必须要换个活法。这很糟糕,但让你们也变成困兽,是我们可以平等地坐在这里,开始讨论问题的根本。”
耿鹄说话的语气既热切,又冷漠,又怜悯,截然不同的情愫在他的言语中化为一体。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既像个智者,也毫不掩饰他自己同样就在困境当中。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道明兄,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