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坐在床沿上,脚泡在木桶的热水中,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昏暗灯光中热水散发的氤氲,让他思绪回到快四十年前的那个茑萝盛开的无名山谷中。
那时他才刚刚过二十五岁的生日不久,一个人离开家游历在路上,既寂寞,又慌张。阳光强烈,光线在他眼中投下斑驳,新鲜得好像刚刚绽开的黑色花瓣,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给他留下的惊鸿一瞥。
那一年他二十岁,也正是穷极而踌躇的时候,血气方刚,无人管束,君子慎独的时刻,所谓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他们结伴而行,在山中点燃篝火聊了一夜,说的尽都是离经叛道之学,荒谬奇特之论,第二天相互送别不舍,终于决定停下脚步,各自在山中结庐,比邻而居。
说是比邻,其实隔了好几个山头,他们各自要在山中步行三千三百步,才可以到达一处中点。坐在岩石上的松阴下,一个人出题,一个人论述,一个人反驳,然后无限地反复下去。
开始他们谈易,谈经,谈剑,谈骑射,谈庄,谈墨,谈纵横,谈阴阳,谈儒,后来他们谈时事,谈人物,谈未来,谈玄奇,谈虚无,最后他们谈男人,谈女人,谈礼教,谈生死。
山中多雨水,雨水冲洗万物,阳光照射下来,蒸腾的泥土腐味常令人蠢蠢欲动。
高谈阔论之余,他忽然心念一动,说道,我每次赶来看你,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他心中也略有触动,迟疑地说,你非你,我非我,我们是两团虚空,我既没看见你,你也看不见我。他针锋相对地说,既是虚空,便容易两团融为一团。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虚空无界,谈何融合。
又过些日子,他们在论述人物时,提到董贤。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他一惊,但也没缩回来。而是挑衅地说,你自诩勇气,够胆子就来亲我一下。他有些吃惊,但始终凑了上来。这回轮到了他为难,稍微犹豫之后,他也没有躲闪。两人心惊肉跳地,别别扭扭地碰了碰嘴唇。
他穿上不知哪里找来的绿色襦裙,学女人一样涂脂抹粉,言语如司马懿。他见了有些想笑,但忍住了没笑。第二天他也穿上红色的襦裙,这次他倒没穿,轮到他笑得前仰后合,而他也并不怎么生气。
他们在山中泉水里沐浴,裸裎相对,比较彼此的长短,哂笑刘伶,嘲笑历来的种种禁忌,身体滚烫。在几乎要发疯的边缘,他们甚至有些想尝试一下那些听来的,男人相互取悦的法子,但终究还是忍住,与其说是忍住,不如说他们都想再压抑得再久一些,引而不发跃如也。
他们也比剑,从开始一起各自行剑操,到一起舞剑,到一招一式的比划,再到凝神静气的比剑,从相让三分到一步不让。有一天他走神,一剑刺穿了
他的手臂,他失魂落魄地丢下剑,抱着他大哭,犹如被刺穿了身体的是他。他拍拍他的头,说,有一天我活够了,但愿能死在你的剑下。
他喜欢讨论天下大势,指点江山,挥斥八极,他只想躲避政事,抱残守缺,这一点他们完全谈不到一处去,但他理解他的感受,他也理解他的用心。
他们想过一起出山的可能性,但这像是一颗针,最后戳破了皂泡。一个清晨他醒来,心里发慌,飞快地跑到中点去,却不见他来。他等了他三天,并没去他的居处去找他,而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建康。
他不知道是他遗弃了他,还是他遗弃了他。
与这个男人的故事,他没给任何人提起,他深信他也不会给任何人说起。那之后他完全封闭了这一段回忆,几十年来,他娶妻生子,过上了寻常的世家子的生活。他偶尔会想起他,对他而言,那段时光,是庸常的生命中一个怪诞的幻想,封存在所有记忆的最下层。
几年前,他在邸报里看到了他的死讯,并没有激起他心中任何波澜,他只是吁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第二天早上起来,流了一滴眼泪。
半年前在六安行营,有一个人自称是谢安的旧识,在辕门外求见。彼时他正好身披盔甲,所以也就直接召见了他。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正要斥退再加一点惩戒,那人先开口谢罪说自己并非谢安旧识,而是谢安某个旧识的子侄。谢安耐心尚好,便问他的叔伯是谁,那人说道,叔叔姓王,几年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