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举起手中的帕子放到鼻端,看上去既像是在轻嗅帕上的余香,又像是在借故掩去唇边的笑意,“朕听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帕子,“宋卿是以为,秦始皇不应收天下之兵么”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只是以为,倘或始皇纵其自然,使天下忠秦者人人手执兵刃,陈、吴二人又何至于仅凭其一己之力便横扫强秦南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始皇妄尊自大,为儒者不取,小臣与四皇子讲课时,更是时时谨记先贤教诲……”
安懋蓦地打断道,“何等教诲”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道,“譬如,孔圣人尝于《礼记》中云:‘先王谥以尊名,节以壹惠,耻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然始皇除谥法,行后世以计数,以为能传之万世无穷,不想却二世而亡。”他低眉笑道,“始皇自大,非小臣一人笑之,而是先哲圣人笑之,强秦百姓笑之,天下儒者笑之。”
安懋一面把玩着手中的帕子,一面玩味道,“始皇除谥法,乃因其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于是更号改称,不愿为后人所议,宋卿说始皇为古今天下所笑,莫非,”他半抬起脸,朝宋士谔似笑非笑地投去一瞥,“也是在笑话‘朕’么”
宋士谔浑身一凛,立时站起了身,小退两步,朝安懋恭敬一揖,“小臣不敢。”
安懋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卿在朕面前一向少拘束,偶尔多取笑两句罢了,朕又没生气,怎地宋卿自己倒先告起罪来了”
宋士谔诺诺道,“小臣为师儒,自是最怕误人子弟。”
这话却教安懋笑了起来,“朕又不是汉武帝,”他微笑道,“专喜欢用那一等无咎无誉的‘括囊’。”
宋士谔闻言一怔,回过味儿来后,脸上“腾”地一记,竟比先前更红了三分,“……小臣正与圣上说秦皇呢,”他直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嗫嚅道,“圣上怎地忽然又议起汉武了”
安懋见状,不禁哈哈笑道,“难道就准宋卿与朕说笑,”安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帕子平摊开来,薄薄地覆在右手手掌上,朝宋士谔面前伸去,“不准朕与宋卿说笑么”
宋士谔仍低着头,像是并未看见安懋伸将过来的那层帕子,“圣上还未答小臣先前一问,小臣怎能与圣上说笑”
安懋扯了下嘴角,将刚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宋卿好生执意。”
宋士谔低眉道,“昔强秦之亡,亡于始皇狂妄,小臣不忍……”
安懋笑了一声,打断道,“谁说始皇狂妄”
宋士谔一愣,就听安懋继而微笑道,“世人皆说秦始皇轻狂侈心,朕却笑他胆小如鼠。”
宋士谔奇道,“圣上何出此言”
安懋淡笑道,“始皇收天下之兵,分明是怕‘图穷匕见’;除后世谥法,分明是怕‘深文巧诋’;焚《诗》《书》之籍,分明是怕‘悠悠之口’,他虽为一国之君,却畏忌俗儒黔首至于如此地步,乃至天下以其自大不仁而笑之,岂不是胆小如鼠么”
宋士谔愣住了,他立在那儿,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安懋又道,“那九百戍卒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使陈、吴二人有机可乘,使刘、项二王有势可仗,否则,”安懋轻轻地、慢慢地露出一点儿口中的白牙,“仅凭那一二小吏,即便机缘天授,也不过是半个西楚霸王而已。”
宋士谔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寻回思绪,“……为何是……‘半个’”
安懋笑道,“昔西楚霸王于垓下之战时曾‘快战三胜’,依朕之见,陈、吴二人实并无可取之处,不过是于斫木揭竿时一胜、设计杀尉时半胜而已,如此,自然只能抵‘半个西楚霸王’了。”
宋士谔顿时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试图想要再辩上一两句,却又觉得好似自己满肚子的道理都已被安懋说尽了一般。
少顷,宋士谔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复开口道,“‘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他又朝安懋作了一揖,“圣上以陈、吴二人比西楚霸王,果真通俗易懂,小臣钦服。”
安懋笑了一笑,又慢慢地把覆在手上的那层薄帕往宋士谔眼前伸去,“夫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幽险而亡,项王王而不霸,始皇霸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