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死了,我爸不知道在哪儿。”
她是被父母抛弃的人,外婆一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可是童年作为人格塑造期,幼童弱小无助,所遭受的任何挫折都会格外沉重,即使事隔经年,亦让人难以恢复,耿耿于怀。“被抛弃”带来的原罪,使她在年幼时,就已对世界滋生出了不为人知的戒备。
久违的酒精鲜活了她的血液,红酒初尝微酸,回味却甘醇。姜鹤远也倒上酒,他们举杯,玻璃清脆的撞击声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她说道:“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的平庸,其实这滋味挺不好受的。”
“你今年多大?”姜鹤远问。
“二十。”
太小了,他想。和他的学生一般年纪,还是个小孩子。
“等你有天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就会想开,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伟大可言,四荒八极,每个人都是平庸者。”他说道,“人生路长,不到临死前,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种走向,不必给自己预设枷锁。”
尹蔓突然道:“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么?”她干涩地扯扯嘴角,“自杀。”
“我以前很看不起她,为了个男人自杀,特别没出息。我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结果我也走上了她的老路。”
她翻开手腕,露出那道可怖的疤。他记得初次留意到这条疤时,她异常警戒。
姜鹤远慢慢地将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没有躲。
肌肤相触时,尹蔓抖了一下。
她把伤痕暴露在他眼前,姜鹤远感受到那道骇然的突起,突成了他心中的山壑,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回毛毯里。
尹蔓继续说道:“我一个朋友,他爸从小赌钱,赌输了就打人,把他妈打跑了,又把不如意都发泄在他身上。我们在一起玩,他身上总带着伤,皮肤颜色就没什么时候是正常的。很可怜,他恨他爸恨得要死,等他终于能反抗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爸狠狠打了一顿。”
“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也染上了赌瘾。”
她说的是钱鑫。
尹蔓在芙蓉老街见了无数这样的人,姜鹤远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优秀的人只会越来越优秀,平庸的人只会越来越平庸。在底层挣扎的人们,命运从出生起就已有了它既定的轨迹,他们沿着轨道运行,脱轨的人是极少数。时常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无力感,无论怎么躲避,都无法逃开。
“我以前不服气。后来想明白了,家庭才是最潜移默化的基因,刻在人的骨子里,一代代延续是真正的宿命。我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脱轨者,但其实和街边刚种的树没什么两样,根基太浅,风一吹,就被连根拔起,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根基浅的人,活着唯求安稳,不敢冒险,连病也不敢生,深知承受不住风浪,命运微微一撞,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
电闪雷鸣,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闪电猝然打在她眼前,只差一瞬便要劈在身上,尹蔓被白光刺得闭上眼,那闪电生生把黑夜劈成了白昼,亮得怵目惊心。
姜鹤远替她挡了挡,尹蔓道:“没关系,我最喜欢雷雨天。”
她在暴风中逆行,无数次站在雷电下试图找死,却总是毫发无损,以致听见滚滚雷声,甚至亲切而愉悦,压抑随着暴雨散去,越狂乱越觉得安全,
尹蔓极少和人这样倾诉自我,她惯于把自己修饰得无坚不催,外露的软弱与自卑只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像主动扒光了衣服非要人看。可是面对姜鹤远幽深的目光,他聆听着她的心事,犹如包罗万象的宇宙,她竟能如此顺畅地说下去。
“你对我太好了,”她呢喃道,“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我很怕。”
“没什么好怕的。”姜鹤远给她把毛毯拉高了些,将尹蔓盖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个脑袋。他很清楚她的障碍——她固执地相信,生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重演,而在此之前,她还没来得及发现世界其它的模样。
他打开手机:“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在看一个东西。”
上面是李老师发来的几张照片,是她在普立时的成绩单和作文。
“没想到她还留着吧。”姜鹤远道。
尹蔓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名字,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