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少年们又要开吵,霏霜和王羲之赶紧一人拉一个死活把两人劝下来。
霏霜呆呆地望着亭中那少年。
他叫钟寂?
不凑巧的是他竟正好也转身向她望来。那对眸子里透着无尽的冰冷,几乎将烈日的炎热尽数驱逐了去,直刺得她浑身一震。等到回过神来,少年已转身坐好,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小虎和杜瑶还在争论不休,竟吵得亭中的人都听着了。李夫人抬手道:“你几人许是对我等说的有不同意见,不妨讲来听听?”
对于钟家书法那几个小孩哪懂得什么,于是摆明是向霏霜发问,霏霜只好起身答道:“大体并无异议,只是对其中‘翰如烟海’四字的题解有些体会。”
“说来听听。”
“诸位解时,都是把‘翰’通作水旁的‘瀚’,如此与后面烟海二字岂非同义反复?其实此翰应当是笔翰那个翰,此四字所说的是上品之字需得多笔混用的道理。”
李夫人若有所思,却还没完全悟过来。
钟邵直截了当就发难:“一派胡言,你见过谁写一个字用几支笔的?”
霏霜驳道:“相传元常公作书时常常屏退左右,也未必不是同时用几支笔写字的。”
元常公说的就是钟笔的开创者,前朝太傅钟繇。
钟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像是喝茶呛住了。
钟骏边拍着他的背边纠正堂弟:“我觉着这位姑娘解得很有理。”
见得钟寂缓和过来,钟骏起身恭敬地与霏霜作揖道:“敢问姑娘师从何方?”
霏霜答道:“家师午衡老人。”
“原来是谈燕楼的高足,可是入室弟子?”钟骏惊道。
“正是。”
钟骏愈发恭敬:“怪不得姑娘如此慧心独具,果然名师出高徒!”
霏霜颔首点头,心里计较着这一路把师父他老人家拿出来做了多少挡箭牌。又或许别的师兄弟行走江湖时也是如此,于是师父越传越神,越能挡箭。
旁边钟寂也拱手:“姐姐可会写字?”
霏霜摇头:“我光会说些虚的道理,不能写的。”
李夫人出神面无表情地想着霏霜的题解,现在可算悟透,拍案而起吩咐左右小仆道:“取笔墨与我,摇光、破军、虚和都拿来。”
她说的那串名字都指特定的几支笔。“摇光”系兔肩紫毫笔,笔杆约一尺有半,是三支笔中最长的一支。“破军”则狼毛尖豪,短小精悍,轻盈灵动。至于“虚和”,似乎是李夫人自制,取些青竹作笔杆,再配些鸡鸭羊毛,看来简陋得很。
众人都晓得她要现场演绎“翰如烟海”的多笔成字法门。
“破军”先落,逆锋起笔,此际手速飞快而果断刚决,屏息呼气间纸上已然纵横勾错,只是尚未见得成字之形。
紧接着“摇光”上墨,在既有的笔划间穿梭挪移,其笔尖饱满,正如长裙女子轻歌曼舞,待得舞步止息,纸上四字已然字形圆满,可又令人觉着朦胧隐秘,宛如在其上罩了一层白纱。
最后李夫人提起“虚和”笔来,此笔不往墨砚中去,只俯身入池在清水中略加晃动,带着湿润的笔头就着原先的成字涂抹起来。笔落之处白纱尽去,饱满的黑字显露无遗,衬着午后的烈阳更显得芙蓉出水生机盎然。
钟骏看得两眼发直,待得意识到自己失态,咳了两声,将手背到身后,考较儿子:“寂儿,你且说说李夫人这几笔都用了我钟家什么本事?”
“短笔时意在快稳,应是‘黄尘清水’的笔法。再执长笔时徐缓而落,正是我们家的‘孤帆远影’那招。最后嘛,最后那个……”
稚嫩的声音很是可人,拖长的音调上一直挠得众人心里头痒痒的。
李夫人替他答道:“最后竹笔用的是‘碧海潮生’,那笔笔头毫毛最多,寸劲最软,最适合用这招。”
钟寂乐道:“对对对,就是碧海潮生。前辈写得真好!三支笔各用不同的笔法,最后凑到一块,这样的字必定能够各得所长,圆浑天成。”
钟邵始终黑着脸,极不服气地道:“若不是这位谈燕楼的小姑娘出来答疑解惑,哪能知道这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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