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做了个眼色。团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羞涩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学生会业余剧团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他又羞涩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团长和小菲预感到什么戏法要变出来了。他一把揭掉头上的鸭舌帽,甩出一头短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点欧洲血统。
团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脱下列宁大衣,里而穿一件黑色高领细毛线衣,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白,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流浪儿的一段戏让她马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股古老的香气,是一种凝滞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阳萸买给她的。
是个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露痕迹。尽管形象不太如团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出四个长大奔儿头的矮子,像四兄弟。这下阔了,警察再逮美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个叫做孙百合的女学生却没有录取,团长只说她的家庭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里也卧虎藏龙。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里开午饭,鲍团长便留她一块儿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肉片”和“辣酱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紧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问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头发,发现它是微微发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发红。她是个汗毛浓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子。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读过“叶夫根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道自己美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熟得惊人。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子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小菲的记忆中,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露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她不必显露聪明,她明白她显露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车一进城小菲就雇了三轮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点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阳萸今天晚上到达。她想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再去母亲那里看女儿。走进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白的亚麻布,床罩是乳黄和乳白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感到一种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入侵。床头挂了张油画,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物。床头柜上放了一大束蓝色凤仙草,烟灰缸是拙头拙脑的一块整水晶。她不怀疑新布局是欧阳萸的手笔——他是个天天造新环境的人,尽管他自己一个月不换一件外套。但有一种陌生的影响在这里面。一个女人的影响?小菲觉得她成了这个家的不速之客,连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欧阳萸一共给她写过四封信。四个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床边,突然明白自己在聆听楼下的汽车声。没有汽车进这院子。她揭开泡泡纱床罩,动作难免贼头贼脑。床罩下还是冬天的被子,该换夹被了,还这样不知冷暖。从刺探秘密到满心怜爱,在小菲这儿毫无过渡。她趴到枕头上闻。想闻出什么?一个女人用的洗发粉香味,或者柠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种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敌意的气味。然后她打开所有灯,在床单上细细地找。似乎有什么疑点,似乎又是一张无辜、贞洁的床单,几乎没人睡过。
但不能证实和证伪都让她烦躁。四个月够出多少问题?四个月写了四封信,还剩多少时间去出问题?不行,她得马上找个用人,得马上把佣人驯成自己的心腹。走回书房,见又添出一排书柜,是红木的,线装书挪到那里面去了。一个